1940年李庄镇长江码头,图片来自《发现李庄》,岱峻著,福建教育出版社,2015年版
李庄不远处的四川宜宾无名墓。
战争的洪水中,李庄这个四川古镇,犹如一座渺小的沙洲。虽然它曾是长江上的大码头,但到20世纪初,它已经显出凋敝的老态。古老的建筑沉静而寂寞,街巷中渐渐爬满了青苔。
这份凋零的沉静,在战争中被突然打破了。李庄的村民们,带着好奇和惊疑的目光看着那些闻所未闻的学术精英们。那些举世闻名的学者教授,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,撑着油纸伞从泥泞的小巷匆匆走过。从1940年到1946年,李庄的文化密度之高,恐怕在世界上都绝无仅有。作为当时全国最高学术机构的中央研究院下设十三个研究所,全部搬迁到了李庄。而梁思成一家也搬到了这里。这里也成为了他们战时辗转流离生活的最后落脚点。
前往李庄
1937年9月5日,梁思成一家逃出已经沦入日军之手的北平,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在天津意大利租界购置的房屋,如今成为这家人安全的避难所。但天津也已经被日军占领,魔爪随时准备伸向租界。梁思成一家必须抓紧机会在事态恶化之前离开。他们搭船从租界码头出发,一路南下,抵达长沙。由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的联合大学已经迁移到那里,并决定在11月1日开学。
但战火的蔓延远超人们的想象,开学23天后,日军战机对长沙进行首次轰炸。在这天的空袭中,梁家的房子险些被直接击中,炸弹就落在距离大门十六米的地方。逃出坍塌的房屋,黑烟滚滚的街道更不安全。日军的轰炸机向下俯冲,巨大的恐惧让梁家人顿时停住了,他们靠拢在一起,“心想这一回是躲不掉了,我们宁愿靠拢一点,省得留下几个活着承受那悲剧。”但炸弹掉在了街道的那头。那里有一家饭店正在举行婚礼,新娘当场被炸弹击中,血肉模糊的头颅一直飞到街上。
这是梁思成一家第一次直面战争的血腥恐怖,但恐怖并非打算放过他们,而是紧跟其后,随时准备威胁他们的生命。梁家再度踏上逃亡之路。从湖南长沙,到贵州晃县,再到昆明。梁家本以为这座彩云之南的边徼城市可以全身安定下来。但1938年9月28日,轰炸机震耳欲聋的咆哮再度响彻昆明上空,从此拉开了长达五年的昆明大轰炸的序幕。1940年11月,日军的空袭越发频繁,梁家不得不再次迁移。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,梁思成写道:
“不管我们逃到哪里,我们都将每月用好多天,每天用好多个小时,打断日常的生活,打断工作、进餐和睡眠来跑警报。”
这一次,他们的目的地是李庄。
困苦的家庭生活
战争中的流离生活与田野考察的艰苦迥然不同。后者即使再满身泥泞,疲惫不堪,但心中总是清楚地知道,在这一番“自讨苦吃”的探险之后,会有温暖舒适的家在等着自己。但战争消灭了“家”这个词寻常的含义,任何对生存条件的改善,都算得上是“家庭生活”。
梁思成一家在李庄的生活,与营造学社的学术工作捆绑在一起。曾到李庄探访梁家的费慰梅留下了这样的记述:
“穿过走廊是两间卧室,一间是外婆和宝宝的卧室,另一间是儿子的。再过去就是梁氏夫妇的两间房,一间卧室,一间书房,这就是短臂的全部了。他们的房间朝南,窗外是浓荫覆盖的、赏心悦目的一个院子。徽因的帆布床就安在这间房里,大家睡的则是光板和竹席。对面,在L形长臂的西侧,是一处更大的天井,直直参天的樟树,点缀着小丛的香蕉林。在院落中还散落着一些小平房,一间厨房。”
费慰梅的描述,多少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,认为梁思成一家来到了一处桃园仙乡。但李庄并非田园乐土,而是偏僻闭塞之地。当地人对这些拖家带口逃难来的文化人的恐惧多于好奇。中研院史语所和体质人类学所的人体骨骼标本,让当地乡民相信这群不速之客是一帮食人恶魔。他们将其称为“下江人”,“下江人到乡下捉人来吃!军队还帮他们逮”的谣言很快传遍大街小巷。乡民的敌意可以随着时间增进了解而逐渐淡化,但居住环境的恶劣,却无法改变。
但比起居住条件的恶劣,最令人困窘的,还是贫穷。梁思成勉力维系的营造学社没有固定的经费来源,只得年复一年跑到重庆请求教育部资助,但讨来所得无几的资助,也很快被飞速的通胀抵消。贫穷直接导致的就是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。林徽因本来就患有肺结核,潮湿的空气、清寒的生活和粗粝的饮食导致她旧病再度复发,变得更加严重,饮食不进,瘦得几乎不成人形。梁思成的三弟梁思永在来到李庄后,也感染了肺炎,病势沉重。梁思成虽然忧心,但也爱莫能助。生活和工作的重担压垮了他的脊背,不过四十多岁就已经背驼得厉害。
然而,更不幸的打击陡然降临在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头上。林徽因最疼爱的三弟林恒,抗战爆发后,考取中国空军,对敌作战,不幸在1941年3月14日的一场空战中为国捐躯。为了避免重病的妻子再受打击,梁思成特意瞒着妻子,到成都办理了林恒的后事。他要强忍悲痛,还要尽力安慰痛失爱弟的妻子。林徽因虽然身在重病中,但也勇敢地面对这一噩耗。或许这哀恸太过绵长,以至于直到三年后,林徽因才拿起笔为她的爱弟写下了一首悼诗。
苦中作乐的建筑研究
贫穷、疾病、死亡盘旋在梁思成一家的头顶,但梁思成还是在家人面前竭力表现出乐观的一面。他从不在儿女面前愁眉苦脸。女儿梁再冰眼中的父亲“仍然酷爱画图,画图时总爱哼哼唧唧地唱歌”。哪怕是委托商行当卖衣物,他还会跟儿女们开玩笑说“把派克钢笔、手表等‘贵重物品’都‘吃’掉了”:“把这只表‘红烧’了吧!这件衣服可以‘清炖’吗?”
尽管环境困窘不堪,梁思成还是将营造学社成功地运转起来。因抗战而中辍的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在停刊多年后,竟然在李庄这样一个简陋的村镇里再度复刊。梁思成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的重大发现,也刊载在最新复刊的杂志上。
从1942年起,梁思成开始把精力放在撰写《中国建筑(601668,股吧)史》这一鸿篇巨制上。尽管他的体重只有四十七公斤,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和林徽因工作到深夜。在《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》的开篇,梁思成批评了“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,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普遍的摧残”的现象。在梁思成看来:
“中国建筑既是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一种工程技术,本身已造成一个艺术系统,许多建筑物便是我们文化的表现,艺术的大宗遗产。除非我们不知尊重这古国灿烂文化,如果有复兴国家民族的决心,对我国历代文物,加以认真整理及保护时,我们便不能忽略中国建筑的研究。”
虽然中国的建筑文化,乃是梁思成执着追寻的心头炽爱。但他对人类文明的成果,却同样能表达出一种文化上的共情,如果战争的本质就是毁灭,那么文明的意义便是创造与传承。无论种族、性别、地域,文明的创造是共通的。
梁思成的学生罗哲文在多年后,回忆起1944年夏天的一个细节。梁思成在重庆,每天都在中研院小楼一个单独的房间里,让他用铅笔绘出符号,标明古城、古镇和古建筑。在这幅地图上,罗哲文认出了日本的京都和奈良。尽管日本的轰炸机无时不刻不在对中国的文明造成无可挽回的破坏,威胁着梁思成一家的生命,但在这些标明日本古建古城的地图前,梁思成的眼中不再仅仅是敌我之别,而是属于全人类的文明遗产。
1945年8月10日,梁思成正和两位年轻的作家一起用餐。突然,他不说话了,远远地传来了警报声。
“一开始是压抑的嘁嘁喳喳,或许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,然后是个别的喊叫声,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,大街早已热闹成了一片,最后四处都是一群群喊叫着、欢呼着,鼓掌的人们,好像全城在一阵大吼大叫中醒过来了。”
八年的抗争和坚忍,终于在这个晚上获得了胜利的回报。梁思成穿过欢腾的人群,在一位好心美国飞行员的帮助下,搭乘飞机赶到宜宾,又坐船回到了李庄。苍白、消瘦的林徽因躺在床上,窗外,李庄的街巷已经变成了狂欢的海洋。她已经五年几乎没有离开家门了,这一天,在梁思成和儿女的陪伴下,她坐在轿子上,来到街头,感受胜利的空气。就像所有完成了使命的英雄一样,该回家了。
来源:新京报 撰文/李夏恩